抗癌藥黑市調查:代購暗藏假藥風險
特效抗癌藥緊缺催生海外代購,患者購藥難甄別只能“靠口碑”,廠家稱部分假藥通過代購流入中國
新德里一藥商正向記者介紹產自孟加拉的黑盒泰瑞沙,但孟加拉廠家否認該藥出口印度。
一部《我不是藥神》,將“印度仿制藥代購”這一灰色買賣,從國內的癌癥患者圈推到了普通大眾面前:一面是很多國外的抗癌特效藥未能在國內上市,另一面則是國內患者日益增長的用藥需求,從而促成了特效抗癌藥的海外代購之路。
在海外代購市場中,印度因本土寬松的醫藥藥業監管政策,很多藥企通過仿制歐美藥企已投放市場的成熟藥品制劑,以相對低廉的價格占據了巨大的全球市場份額,也成為中國海外代購最主要的市場之一。
就跟電影里主角原型陸勇一樣,仿制藥就像救命稻草,很多患者通過各種渠道,甚至開拓渠道去買藥,最終形成了一門生意。在中介、代購、藥廠的“努力”下,仿制藥代購已成為一個成熟的地下產業鏈,各個角色清晰,分工明確。但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在求生、謀利相互交融的仿制藥代購行業里,失去監管的仿制藥很大程度上面臨著失效與涉假的“硬傷”,有的“仿制藥”連生產廠家都明確表示是假藥,很多患者無法甄別仿制藥好壞、真偽,此時,代購渠道的“口碑”,也就成了他們唯一的仰仗。
7月16日,印度新德里,一名中國代購選取所需的仿制藥后,用手機軟件進行價格交流。
印度購藥無需處方或憑據
7月,正是印度的雨季。在新德里Green Park旁,一條不足5米寬的街道把整個市場分為兩半,凸凹不平、積滿水漬的道路兩邊,店鋪商家大聲叫嚷著向門口經過的人流推銷商品,在這個猶如國內小城商品批發市場的地方,卻有著新德里最大的藥品批發市場。
當地人介紹,印度自20世紀末,品就50%以上供出口,成為世界上第三大藥品生產國、全球藥品出口大國,其中大部分藥品為仿制藥。這也造就了印度藥房相對集中,除了在批發市場會有集中的藥房批發部外,在一些醫院附近也會集中出現藥房一條街。隨著中國代購市場的興起,中國面孔在印度的藥品批發市場逐漸增多。
當地時間2018年7月16日,新京報記者在新德里藥品批發市場,碰到了多位來此代購的中國人,李陽及女友王靜,便是其中的兩位。
記者見到他倆時,他們正將數十個買家的電話及地址信息提供給藥房,以便通過郵寄的形式,將治療肺癌的易瑞沙發往國內。信息交接完畢,李陽將20多萬盧比(折合人民幣2萬元)的購藥款交給了藥房老板。
來自河北的李陽是三年前來的印度,在一家印度手機配件公司工作。三年來,李陽經人介紹,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前往新德里的藥品批發市場提貨,在市場里,他有與自己長期合作的藥商資源,在這里買藥與其他國家或地區不一樣,不需要提供任何處方或憑據,“只要說出藥名,給錢就行。”
由印度出境的藥品來源以藥店和經銷商為主,類型分為印度本地仿制藥和外企在印上市原研藥兩種。仿制藥一般為口服類,原研藥則多為注射,其中也包括在中國上市不久或還未上市的口服抗癌藥。在價格方面,與國內原研藥相比,印度仿制藥的價格平均約為其十分之一,在印上市原研藥價格平均約為其二分之一。
李陽說,這些藥品一旦出境到了中國,其中的利潤非??捎^,“每年盈利百萬不是問題”。
7月16日,印度新德里藥品批發市場內,人們走過雜亂的藥品批發商鋪,因為價格相對低廉,很多中國人來此代購。
與印度公立醫院ALLMS隔街相對的一條街上,數十家零售藥店呈一字排開。“50多米長的街道,每年營業額近10億元人民幣。”李陽說,在整個新德里的藥品銷售市場,這只是一個小數目,而其中很多藥品都賣給了來自中國的代購。
一名《印度時報》記者向新京報記者表示,近幾年來,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來到新德里旅游的同時,都會前往藥品批發市場和一些藥品零售店購買他們的目標抗癌藥。這其中包括三類人:職業代購、患者本人、旅行者。“而這些人在向藥店買藥時,往往不會提供相對應的處方,同時,藥店也不會主動要求出示”。
7月13日,一名孟加拉當地人正在為中國代購者兌換當地貨幣,以便購藥。
代購藥翻倍加價賣給國內患者
高價藥品代購的生意吸引了一大批想專門做代購的中國人,他們利用自己在印度的資源,“很好”地銜接中國市場,從中賺取不菲的利潤。
據李陽和其女友王靜介紹,專門以此為生的代購,一般會在進價的基礎上至少加價一倍或者兩倍賣出。
陜西肺癌患者王玉芬,在某三甲醫院醫生的推薦下使用來自印度的“奧希替尼”,并被其推薦給一個賣藥代購,報價4000元人民幣/盒。然而,這種藥物在印度的地下市場,每盒只要1000多元人民幣。
“出自醫生介紹的代購渠道,價格往往是最高的”。關于這一點,李陽和多位在印度從事藥品代購的受訪者均認同這一點。
一名山東的代購者以“來那度胺”印度仿制藥舉例。10毫克劑量的“來那度胺”印度仿制藥在他這兒的出貨價是600元左右,來找他買藥的患者曾告訴他,經醫生介紹買到的印度仿制藥,價格從1500元到3000元不等。
巨大的價格差和需求量,形成了代購的發財之道,不少經銷商和代購,甚至在中國國內建起了藥品倉庫。
“很多人沖著代購生意來印度買藥、再發到國內固定的倉庫。”李陽說,從2016年開始,越來越多在印度的中國人專門做起了這門生意,其中包括一些留學生或者是畢業后留下來的中國人。代購們在國內聯系到買家資源后,就到藥品批發市場開始找藥。“以最低價格買到藥后,通過郵寄或者人肉的方式運送到國內買家手中。”
印度當地一名藥品經銷商告訴新京報記者,算上固定的幾個職業代購外和偶爾過來的中國散客,自己擁有20多個固定的中國客戶。當記者問到中國藥店的出貨量時,這名經銷商以治療非小細胞性肺癌的分子靶向藥物“易瑞沙”為例,稱這個當地售價500元人民幣/盒的仿制藥,中國客戶一個月能拿2000多盒。
印度一家醫藥商業公司的銷售員Krish,原本主要向印度醫院供貨,不過在過去三年里,中國代購已成為他的主要購貨方之一。
Krish向中國買家提供微信服務。當買方是中國人時,他會主動提出可以添加微信,然后在微信上利用網絡翻譯軟件與買家進行中文溝通。
Krish通過微信推廣他代理的產品,他的朋友圈被各種癌癥藥物的圖片和小視頻填滿,每一個都會附上從英文直譯過來的中文簡介。除了在印度上市的原研藥以外,里面也有相當數量的印度仿制藥,代購中常見的品種悉數在列。當記者詢問Krish,他所銷售的仿制藥在中國有多大的量時,他用簡明的文字寫道:“在中國倉庫存儲藥品”。
在新德里藥品批發市場,一家藥鋪的工作人員正在等待購藥者上門,其所售藥品多為仿制藥。
印度市場上的孟加拉“假藥”
在南亞大陸,能生產仿制藥并非印度一家。
得益于世界貿易組織WTO的規定——印度的鄰國孟加拉作為世界欠發達國家之一,可獲得對發達國家醫藥產品和臨床數據專利保護的豁免至2033年。也就是說,只要西方國家昂貴藥品一經上市,孟加拉的制藥企業就可以在本國專利法保護下仿制同類產品。低價優勢,頗受世界患者歡迎,孟加拉和印度因此也被稱為“窮人的藥房”。
Beacon(碧康)制藥公司是孟加拉知名制藥企業,目前已生產了多達200種仿制藥品及65種腫瘤藥物,其中很多藥品也通過代購流入中國。
7月11日上午,Beacon(碧康)公司執行董事穆罕默德·厄巴都爾·卡里姆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介紹,2017年底,Beacon(碧康)制藥發布過一則公告,公告內容為:一批仿冒的泰瑞沙(奧希替尼碧康版仿制藥商品名 Tagrix)通過印度市場低價流入中國,并且已有不少患者購買。
Beacon(碧康)公司相關負責人還表示,截至目前,公司在印度并無授權經銷商,公司曾委托第三方調查獲得數據證實:現印度市場上銷售的Tagrix假貨率超過95%,僅約不到5%的產品屬碧康公司生產的泰瑞沙正品,“中國已經有患者上當受騙”。
此外,穆罕默德·厄巴都爾·卡里姆還表示:在公司正式授權之前,所有通過印度購買到的黑盒奧希替尼(AZD9291中文名:泰瑞沙)都沒辦法保證是正品。
7月16日下午,在印度新德里藥品批發市場內,通過代購李陽的介紹,新京報記者見到一名當地藥商拿出黑盒奧希替尼(AZD9291 中文名:泰瑞沙),藥品包裝盒上顯示,生產廠家為孟加拉Beacon(碧康)制藥公司。
李陽介紹,黑盒奧希替尼(AZD9291中文名:泰瑞沙)是印度藥房向中國市場賣得最好的抗癌藥之一,在印度當地藥房的價格為1500元人民幣/盒左右。
根據當地藥商的介紹,在他接觸的中國買家中,需要黑盒奧希替尼(AZD9291中文名:泰瑞沙)的中國患者不占少數,在其辦公用的電腦里,依然存著一些與中國買家交易的信息。
“藥從孟加拉買過來,”這名藥商給出了答案。對于這樣的回復,Beacon(碧康)公司負責市場銷售的華人常先生告訴記者,按照市場規律,公司對該藥品的零售價格在3000元人民幣,印度藥房卻只要1500元人民幣,在違背市場規律的情況下,難以保證藥品的真實性,公司已經沒有向印度市場供應“奧希替尼”仿制藥,“一旦出現有人在印度代購或者銷售,絕對是假藥。”
常先生表示,他們的藥品一般做批量出口,私人買家買藥時會被要求提供患者病歷,且每盒藥都會做渠道備案,“所以像職業代購,不可能在孟加拉買到正版的黑盒奧希替尼”。
患者購藥難辨真假主要靠“口碑”
對于代購渠道藥品的真假和藥效,有些連代購自己都無法分辨,更別提患者。
“怎么知道藥是真還是假?我會問別人用了效果怎么樣,或者大家用誰的我買誰的。”肺癌患者顧前芬對新京報記者說,對于大部分用印度仿制藥的患者來說,藥品渠道確實不透明,他們也無法保證藥效和真偽,只能把自己當做小白鼠,去試藥。
“或者說,在這個圈子里,誰的口碑好,比較靠譜,就找他訂貨。”這是河北肺癌患者王東的看法,“對于病人來說,價格并非主要的,只要管用,只要是真藥,價格差兩三百塊錢,沒人在意。”他認為,代購渠道口碑的好壞,成了患者群體判定代購藥品質量和療效的主要方式。
北京某三甲醫院腫瘤科醫生說,同一種病,對于不同的人來說,服用同一種藥的效果并非一致。在他接診的癌癥患者中,服用同一種仿制藥的患者,其療效并不相同,每個人耐藥程度不一樣,這就更讓人難以分辨藥的好壞。
常駐印度的代購周鵬說,一些有條件的患者買到藥后,還會拿買到的印度藥去相關機構或者是國內的檢測機構進行有效成分檢測,相關結果會被認為是最有說服力的一種。
“不過,有條件去做檢測的人少之又少。”另一名代購蔡瑜則認為在他接觸過的上千例患者中,幾乎沒人有做藥品檢測的能力,沒人能保證自己下一次吃到的印度仿制藥和上一次的是一致的。
在代購圈子的人都知道假藥的存在,周鵬說,即使有大量的正品印度仿制藥進入國內,但是國內還是有不少做假藥的,他們完全仿造印度藥,自己做包裝,自己做的藥,“假藥在哪里生產?在這個不透明的產業里,沒有人知道。”
海外抗癌藥加快入市步伐
隨著民眾對特效仿制藥的關注,國內相關部門也加大了海外特效藥的入市步伐,并決定對進口抗癌藥實施零關稅、鼓勵創新藥進口。
2017年7月19日,人社部公布第二批44個醫保談判范圍內品種的談判結果,最終36個品種談判成功,平均降幅為44%,進入國家醫保報銷乙類目錄。其中,抗癌藥美羅華降價48.3%,赫賽汀降價64.8%,瑞復美降價60.6%。赫賽汀和瑞復美在36個品種中降幅位列前茅。
人社部要求各省(區、市)社會保險主管部門不得將有關藥品調出目錄,也不得調整限定支付范圍,要加快推進本省(區、市)乙類藥品調整工作,盡快發布。截至2017年10月,36個國家談判藥品均已在全國各省區市落地。其中河南省明確36個談判藥品的患者自付20%,醫保報銷80%。
當美羅華和赫賽汀在國內降價并且可以進行醫保報銷之后,周鵬明顯感覺到來印度買抗癌藥的患者少了很多。
據周鵬介紹,從2017年下半年開始到現在,他所接待人數迅速下降。印度當地一名藥商說:“一些抗癌藥進入中國醫保后,印度很多藥店的中國客流量逐漸下降,以前每天有十幾個,現在可能就一兩個。”
4月12日,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對進口抗癌藥實施零關稅并鼓勵創新藥進口。4月27日,財政部官網掛出《關于抗癌藥品增值稅政策的通知》,宣布自2018年5月1日起,對進口抗癌藥品,減按3%征收進口環節增值稅。減稅也被視為對降低藥價的直接利好。
近段時間,中國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正式批準歐狄沃(O藥)上市,腫瘤免疫治療正式進入中國。歐狄沃在美國的商品名叫Opdivo,中國患者俗稱O藥。上市之前,它已是很多癌癥患者耳熟能詳的藥物,因為它在治療多種晚期癌癥中效果都很突出,屢屢創造奇跡。
和中國多數患者此前使用的PD-1類(一種免疫抑制分子)藥物一樣,歐狄沃的上市,開啟了中國腫瘤治療新篇章。廣東省人民醫院終身主任吳一龍教授評價:“作為第一個在中國獲批的免疫腫瘤治療藥物,歐狄沃將為醫生及中國經治非小細胞肺癌患者提供新的治療選擇,并讓部分患者實現長期生存,具有劃時代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