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 李宏彬)我在《中美貿易戰會不會成為持久戰》一文中提出貿易戰的“長期假說”,也就是說美國發動貿易戰有其深刻的、長期形成的社會和經濟原因。接下來幾篇專欄,我會具體聊一下這些長期的原因。今天,我想講一下美國年輕一代的失落。
“80后”是個飽受關注和討論的概念。在中國,他們出生和成長在改革開放新時代,從社會、經濟、心理等多方面反映著時代變遷的烙印。而在大洋彼岸的美國,“80后”同樣值得關注。這些出生在20世紀80年代的人,如今已到了工作年齡,而他們卻面臨著比父輩更嚴峻的挑戰,可以被稱為是美國“失落的一代”。
美國“80后”在社會經濟條件上面臨的問題重重,主要表現為高失業率、低收入以及缺乏醫療保險的覆蓋。特別是有色人種、女性和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弱勢群體,受到的挑戰更大。2008年金融危機以后經濟不景氣,而美國社會受此沖擊最大的就是“80后”。有調查顯示,三分之一的人稱他們缺少足夠的收入去應對開銷,而超過一半的年輕勞動者稱他們的積蓄連兩個月的生活費都不夠,也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年輕人擔心他們無法找到一份全職工作。那么,是什么使他們如此掙扎和失落呢?我們要從美國社會結構的長期變動中尋找答案。
首先,我們介紹一個關鍵的概念——代際流動性,指兒女一代改變父母一代社會經濟地位的可能性。比如說父母一代處于收入底層,而子女一代收入上升到同代人的中層,這叫做向上流動。反之為向下流動。如果子代相對于父代階層變化不大,則代際流動性較低,意味著子代很難改變家庭出身的社會經濟地位。這就會導致所謂的階層固化,造成社會成員在發展機會和收入水平上持續的不均等,不利于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而美國社會,正面臨著代際流動性不斷降低、階層固化日益嚴重的困境,這在“80后”群體的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講到代際流動性,不得不提我在斯坦福大學的一位同事——天才經濟學家拉杰·切蒂(Raj Chetty)。他23歲獲得博士學位,由于他在公共經濟學領域做出了卓越貢獻,34歲獲得了克拉克獎。這是美國經濟學界頒給40歲以下的年輕經濟學家的最高獎項,被認為是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重要指針。今年,他又以不到40歲的年齡當選美國科學院院士。切蒂說話時略帶靦腆,但是做出的每一項研究都超級震撼。最近,切蒂和他的合作者的一項研究,借助美國二戰后至今的長期數據,對美國社會代際流動性的變化進行了測算。他們的研究發現,近幾十年來,美國社會的代際流動性明顯呈現出減弱的趨勢,年輕人很難改變一出生就已經被決定了的命運。
更為嚴重的是,對于大部分美國家庭來說,收入的絕對水平居然一代不如一代。切蒂發現,對于20世紀40年代出生的人來說,約90%的人口收入超過他們的父輩;而對于20世紀80年代出生的人,這一比率則降到了約50%。要知道,一代人間美國平均收入水平已經翻了一番還多,而居然有一半年輕人的收入水平還不如40年前的父母一代。作者在調整了通貨膨脹、產品質量提升、新產品出現等因素,以及換用不同的收入衡量方法之后,發現這一結果依然十分穩健。也就是說,美國的“80后”人口中一半人的生活水平還不如父輩。
出現這種代際固化、大量人口收入不如父輩的現象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美國經濟增長過程中收入分配不均等問題日趨嚴重。過去幾十年,盡管經濟在增長,但低收入群體的真實收入不增反降,絕大多數的經濟增長的果實都流向了社會上層的高收入人群。很多研究對此現象作出解釋,比如有研究者認為電腦、互聯網等技術的普及和自動化程度的提高拉大了收入差距。當然,也有人認為是貿易和全球化導致美國國內低技能勞動力的工作機會減少所致。
當收入分配長期不均、年輕人沒有希望時,社會必然面臨諸多挑戰。早在工業革命時期,就有工人砸機器的事情發生,原因就是機器和自動化替代了勞動,造成了工人失業和收入差距擴大。在現代化和全球化的大背景下,長期的嚴重的收入不均滋生了民粹主義思潮,甚至會造成社會動蕩。最近,美國挑起的貿易戰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美國社會結構長期變化的結果。我們看到的是,失落的美國民眾在2016年用選票表達自己對“精英階層”的不滿,選出了口頭上替他們出氣的特朗普。我們也看到了,如今特朗普用貿易戰來回饋他的支持者。而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這種閉關鎖國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不但無助于問題的解決,反而可能會使老百姓的生活雪上加霜。
既然是長期積累的問題,要解決就必須尋找長期的、根本性的方案。從目前來看,更加有效的解決辦法就是縮小收入差距。比如,加大二次分配的力度,使用稅收進行調節;再通過政府補貼等形式,加強對低收入群體的人力資本投資,使他們在教育、衛生方面的條件得到改善,下一代得到上升的機會。但這些政策的執行都困難重重,目前看不到任何解決的可能性。斯坦福大學教授、美國前國務卿康迪·賴斯最近在我所在的斯坦福經濟政策研究所演講時大聲疾呼,美國現在最需要的是Human Development,我姑且把它翻譯成“人類發展”。諷刺的是,這個經濟學研究貧窮國家時所創造的詞匯現在被用在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了。
美國的問題絕非僅僅是美國自己的問題,它一定會成為全球的問題。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一定會首當其沖、受到牽連。美國社會將何去何從,我們拭目以待。
作者為斯坦福大學經濟政策研究所中國項目J. Liang冠名講席主任、資深研究員